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预约财富-毕淑敏(3)

来源:网络 作者:毕淑敏

推开门,病房里只开了床头灯,撒着均匀的光晕,给开着空调的病房清冷的空气,注入了淡淡的暖意。一位须发洁白的老者,趿着软底拖鞋,缓缓地踱着方步,很有规律地在地毯上走动着。

听到人声,老人低吟了一句:“来了。”依旧不停歇地走自己的路。

毕大夫和郑玉朗站在一旁,看老人若无其事地走着,口中呼出的气流,把一根很长的白眉毛,吹得飘飘欲飞。一边走,老人一边很有韵律地念叨着:“918……919……”

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了。几十年前毕兰送曹末生回她家时的压抑感,重又鲜活地莅临。

她原以为老人走到1000步的时候就会停下脚步,没想到曹老全不受习俗制约,到了那个整数,依旧不紧不慢地把地毯趟出两道浅壕。

曹老的威严就在这沉默中渐渐生长。他明明约了你,你和他的女婿同时到达,他已经知晓了,却完全无视你的存在,一心一意地做自己的功课。

这是一种融入血液中的尊严的气势,它膨胀着,将两位中年得意的后生震慑,觉得自己萎缩起来。

老爷子顾自做着游戏,数到1100了,定住身,缓缓地回头,向他们和善地微笑。

那笑容中有一种很感人的天真。

毕刀以为他会说:让你们久等了之类的客气话。但她马上就知道自己错了。老爷子毫不感到内疚,让别人等着他,是他一生中最常做的事之一。他的笑容,是因为自己终于完成了走路的指标。

“你是末生的同学。很好,听末生讲到过你。”曹老的确已经很老了,皮肤的面积比躯体的实际面积大出许多,到处耷拉着丧失弹性的褶皱。他的牙齿不正常地 洁白整齐,显然是假的了。假牙使老人的声音夹杂清脆的回声,使布满老年癍的面孔不真实。眼睛出奇的亮,尽管有早期白内障,从昏黄的瞳孔正中射出的光芒,还 是有一种让你不由自主说真话的魅力。

“曹老,您好。看您气色还好,不知您得的是什么病?”毕刀关切地问。她开口就问病情,三分之一是出于礼节,三分之一是因为职业,还有三分之一,是为了掩饰自身的紧张。

“不要谈什么病了。我住在医院里,天天来人谈的都是病,烦了。谈点别的,外面的事。我喜欢和年轻人谈话。”曹老很干脆地打断了问候。

“外面?外面还不是一夭乱哄哄的。大家都像工蜂似的忙,为了名和利,打得头破血流……”毕刀说着,有口没心。如今大家都这么说,好像不这么说,就不了解社会似的,说的时候,自然把自己洗涤一清。

“我们年轻的时候……”老人的脸因为回忆显出光彩,老年癍也因充血愈发显出褐色。

完啦!

毕大夫哀叹一声,心想自己好倒霉啊!现在的时光,每三五年就可以构成一道代沟了,和这位老前辈(虽说他是同窗好友的老爹),只怕已有10代以上的隔 膜。再说,毕大夫这一代人,文化大革命、上山下乡、求学求职,自家吃过的苦,也足够教诲下一代的。渐渐增长的年龄,已使他们自己滋生出倾诉欲,哪里还耐烦 再听别人痛说往昔!

好在曹老毕竟是多年的领导人了,即使在晚年,也能很节制地控制怀旧这个老年病,话锋一转,对着毕刀说:“孩子,你是否很喜爱文学?”

本来昏昏欲睡的毕大夫,没想到战火突然烧到自己身上,吓了一跳之后说:“喜欢看,不能写。我平常倒是经常写字,摞起来的篇幅可能比一部长篇还要长。但都是病历。”

曹老宽厚地说:“喜欢看,这就足够了。比如足球,当大伙说喜欢足球的时候,有几个人是真能上场踢的?能在现场看的都不多,还不就是对着电视机的一块玻璃就说喜欢?”

毕刀没想到老头还挺风趣的,而且思维敏捷,精神就聚集起来。

曹老又问:“看过多少世界名著?”

毕刀想了想说:“所有的吧。”

轮到须发皆白的老人吓了一跳说:“我搞了一辈子的文学,都不敢说这个话。”

毕刀自知失言,但话已然说了出来,她又不是轻易愿认错的,就硬着头皮坚持下去,不过绕了一个小弯,说:“您是大家,知道得愈多就愈谦虚了。我不过是个 普通医生,图书馆里有的名著都看过了,再也找不出一本新的来了,所以就说这话了。记得有个哲人说过,已知的世界是一个圆圈的内部,未知的世界是这个圆环的 外部。一个人懂得的愈多,他的未知的范围也越大。我是一个小圈圈,所以讲话就很随便了。”

老人听了毕刀的诡辩,宽容地笑笑。接着问:“你觉着名著怎么样?”

毕大夫想说,现在谁还看名著啊?但当着一个搞了一辈子文学的前辈,这样说就太伤他的心了,于是说:“名著当然是名著了。经过了几十年上百年甚至上千年的时光的淘洗,那么多双眼睛都看过,看了都说好……”毕刀突然孩子气的笑了一下。

按照预定计划,今天的主角是老岳丈和毕刀。一直冷眼旁观的郑玉朗,觉得毕刀的这一笑,实在是没有道理。只有女人才会在这样严谨的谈话里,无缘无故地添加佐料。干大事业的男子汉,绝不如此掉以轻心。

毕大夫真的是走神了。“看了都说好”——“用了都说好”——那是一种像手指一样玲珑的捞面条的小工具,它的广告词就是这样写的。从理论上,你不觉得它有多么高明,但是它真的把面条都捞干净了,你就会觉得这句话很出色。不由自主地记住了,让它在这个严肃场合蹦了出来。

定下神,看到曹老正专注地看着自己,等待下文。毕刀慌不择言,说:“噢,名著……当然了,名著也是有缺点的啊………”

“哦?好。你说说看,名著的缺点。”曹老眼光一亮。

毕刀本是顺嘴说的,到了现在的份上,只有自圆其说:“名著,特别是比较经典的名著,大多成书于18、19世纪,那时候没有电影更没有电视。作家们写到 森林草原就要大泼笔墨。要是写到皇宫宫邸贵族院落,您看吧,洋洋洒洒最少几千言。还有吃的什么穿的什么,复杂得不行。要是现在,只要附上一张彩色插页,什 么问题都解决了,再幽深的古堡也能一目了然。包括我们的红楼梦也有这个毛病,一个大观园,费了多少笔墨。当然了,您可以说这是留下了丰富的历史资料,养活 了一大批红学家。可上般读者看的是小说,不是读资料啊。这就是名著的缺点,或者说是名著的局限了……”

毕刀侃侃而谈。作为一个医生,文学哪里是她的特长。但事到临头,她一贯的主张是咬着牙先冲上去。

曹老很注意地听着,说:“一家之言。一家之言。”

毕刀心里窃笑,她哪里算得上是什么“之言”,不过是不想在郑玉朗面前露丑就是了。

曹老调整了一下坐姿。郑玉朗不失时机地走过去,在老人的肩胛处轻捶起来,手法之娴熟,可与旧日地主家的丫环媲美。

毕刀在内心深处不以为然,她觉得人类一切过于亲呢的举动,都不应在光天化日下进行。否则就有某种表演或是别有用心的味道。

老人很舒适地享受着晚辈的孝敬。毕刀就觉得自己错了。也许一个人年轻的时候对这种动作反感,但随着年龄的增长,就格外珍惜后人的关切。或者明知是假,也自愿当真。

之后曹老又问了几个问题,毕刀都恭敬地作答。但每个问题都是只答了一半,曹老就用手指轻点茶几,表示已明白,可就此打住。问题涉及天文地理文史哲,虽说不是根深,但摊子铺得很广。毕大夫模糊感到这好像是一场考试,但考的目的是什么呢?她完全不知道。

她无所求,因此也不紧张。知道的,就拣着自己擅长的话,往外掏。总不能叫人太看不起了自己。实在不明白的,就老老实实地说我不清楚。也不是她就特别地 谦虚板正,而是长期的医学实践养成的习惯,接触的都是人命关天的事,知之为知之,不知为不知。强不知以为知,是要用血来偿还利息的。

曹老飞速地转换着话题,显示出和他的年纪不相符的敏捷。但岁数毕竟不饶人,他很快露出倦意。

一直在旁洗耳恭听的郑玉朗,相机递上一杯淡茶,说:“爸,您休息会儿,慢慢说。没敢给您沏太浓的茶,怕您睡不着。”

曹老倔倔地说:“我不累。”

正在这时,门开了,身穿浆得笔挺工作服的护士走进来,态度很轻柔地说:“曹老的客人,能否让曹老早一点休息?”

毕刀心里早就巴望着护士来撵人,此刻忙不迭地站起来说:“曹老,您好好休养。我以后再来看您。”

曹老兴犹未尽,但体力实在不支,就不甘心嘟囔:“我感觉自己体力很好嘛,可他们总是来提醒我有病。”

大家微笑不语,对这种老小孩式的恼火表示充分的理解。

“你们怎么来的?”曹老关怀地问。

“打的来的。”郑玉朗说。

“这么晚了,怕不好叫车了。我让司机送你们一下吧。”曹老很体恤地说。

毕刀忙说不必。心想老头子真是不食人间烟火,越是晚上,大街上越好打的。公车私车都上街拉客,满街蝗虫一般。

郑玉朗没说什么,一时间摸不清老泰山的心思。老人家平日是很反对用公家的车,给家里人接送客人的。今天这是怎么啦?

老人开始给他单位的管车人打电话。那边答应的并不痛快,意思是要是曹老亲自用车还好说,既然是别人,这么晚了,是不是……

曹老火了。别看干瘦的一个疯老头,一旦火起来,威严不减当年。那边就乖乖地说马上赶到医院来。

焦急的等待。该说的话都已说完,就像火车站送行的人们,只等火车鸣笛了。大家就有些尴尬。

“曹老,您找我?”房间门嘭的撞开,进来一位穿和尚领文化衫的五短汉子,全然不看客人,直冲曹老问。他的前胸印着“我没钱”几个拙劣的黑字,待他走到曹老身旁,就看到他的身后印着“想发财”。

“……是……啊。来介绍一下,这是我的小婿。”曹老从朦胧中惊醒,说。

“噢噢,末生的爷们!听说多年了,一直没缘见,今个儿幸会幸会。我姓姚,叫我姚师傅也成,叫我姚老大也成。有事言语啊,要用车,跟我说。曹老廉洁,他叫我出车,是派车,我给您出车,是咱哥俩的事,您说是不是?”姚老大全然不顾医院的规矩,大声说笑。

大家同曹老告别。老人家勉力半站起来,扶着沙发的扶手,膝盖显得很软弱。衰老的气味像是用纸裹不住的油饼,散发出来。

毕刀以她的医学知识明白,衰老最先表现在从一个动作到另一个动作的过渡中。老人在他们面前不断地表现走路,也许不止是当官的习惯,可能是证明自己的活力。

“篮子,你确实是一个好孩子。末生在家常提起你。我很喜欢你。”老人由衷地说。

毕刀很严肃地点了点头。我们的朋友家里对我们的了解,远比我们想象的要深刻亲切。但这点头是什么意思呢?是承认自己的确是个好孩子,还是说自己也很喜欢曹老呢?

当然都不是。但毕刀只有点头。

“假如我有了很多钱,你们知道我要干什么?”也许是看到了姚老大的后背,曹老突然很有几分天真地说。

郑玉朗当然知道,但是他绝不抢先说的。

毕刀傻乎乎地真费心琢磨,“假如您真有了很多的钱……”毕刀觉得很意外,这么老的一位老人了,而且还是我党的高级干部,似乎很淡泊金钱才对。钱对他还 有多少意义?曹末生家住的是一套旧时的亲王宅院。北京城里上好的四合院,基本上都是贵人们的私宅。单是这套房子,就要值上百万元了吧?曹老离休前还有专门 的奔驰轿车,现在也是随用随到的。祖国的名山大川,曹老都已携家眷游历过,一路上迎来送往,下榻于当地最豪华的宾馆,回来时拎着大包小包的土特产礼物。生 了病可以住这样舒适的单间病房……老人还想要什么呢?以毕兰不算太狭窄的眼光看,钱对这样的垂暮之人,实在是没太大的用处了。

毕刀不止一次地想过,不但自己,就是曹老的女儿曹末生,拼上一辈子,也混不到曾老现在的风光。

如今的人们常说自己有了钱要怎样怎样,比如毕刀的儿子说有了钱就买一个屋子大的冰箱,都装满冰激凌。毕刀的另一个因了离婚而伤感的朋友就说,她要在某 一日买下北京城所有的红玫瑰,然后在花丛中饮煤气身亡。毕刀对这一类的愿望一律表示尊重。她是医生。在某种意义上说,医生都是萨特存在主义的门徒。凡是存 在的都是合理的。病已经得了,你觉得多么不可思议,病也像钉子一样扎在你的身上了。一种想法就是一种疾病,一个人既然这么想了,他就一定有这么想的理由。

毕刀很惭愧地说:“我不知道您有了许多钱以后会拿来干什么。”

在回答完成的一瞬间,她突然冒出了一个荒唐的想法:“这老头不会用最后的钱为自己造一座豪华墓地吧?”

“假如我要有了很多钱……”老人凝重地说,“我就立一个曹畏三基金。专门用以奖励严肃文学,扶持日益贫困的文学事业,出老作家的选集、全集。录制过去 的音乐唱盘。比如抗日时期解放战争时期各根据地的流行歌曲包括民间小调,现在抢救还来得及,要是再过几年就很困难了。淹没了我们对不起子孙后代……”神往 和痛惜的神情,轮替出现在苍老的面庞上,暗淡的灯光隐去了邹纹,使这张脸充满了令人感动的虔诚。

毕刀为自己对一颗苍老灵魂的臆测而不安。

“得了吧!我的曹老!您前两天不是还说要是有了钱,先把咱的大奔修一修。不是我这人乌鸦嘴,专拣难听的说。今个儿拉的是您的乘龙快婿和尊贵的客人,我 可要高度提高革命警惕。要是别人,说什么我也不拉了。那车的毛病您又不是不知道,弄不好要出人命的。您这会儿又说什么基金会了,再等会儿又该想起希望工程 了。跟您实说吧,这该大修的奔驰就是您的希望工程,有了钱什么也别张罗,先修车!”姚老大的大嗓门把薄纱窗帘都拂动了。

“是啊是……车当然是要修的,基金会也要办,要办……”曹畏三老人突然像孩子似的不好意思。他的司机使他出了丑。

终于告完辞,呼吸到外面的新鲜空气。

坐进锃亮的奔驰230汽车,不想却比外面热得多。姚老大摇开车窗,说:“空调坏了。”

大奔颠簸地滑行起来。毕刀的屁股是坐惯了公共汽车的,至多也就是“面的”的水平,一时觉得还挺舒适。郑玉朗皱着眉头说:“这车变速齿轮的毛病大。”

姚老大说:“行。是个行家。车也跟人一样,小病不治就攒成癌症了。车比人还不如,人还能讲点精神,练个气功什么的。车只有一招,就是出事。不定谁倒霉赶上翻车了呢。”

毕刀想,别的司机都不乐意说翻车,这个司机不怕。可总把翻车挂在嘴皮子上的司机,没准更怕。

毕刀突然想起了最重要的事,问郑玉朗:“你们两口子,折腾了我这么一下午连带一晚上,到底是什么事,你可还没告诉我呢!”

郑玉朗仿佛没听见似的说:“都这么晚了,先送你回家吧。”

毕刀不甘心,说:“你还是跟我讲清楚,我是个心里存不了事的人,你要是不说明白了,只怕我连今晚上的觉都睡不好。”

郑玉朗看着姚老大的后背说:“还是让末生同你谈吧。你们毕竟是老同学下。”

毕大夫还想问什么,一见郑玉朗双肘抱肩,正襟危坐免开尊口的模样,知道也问不出什么了,就闭紧了嘴。

车里一时有些沉闷。

“到哪儿下,提前言语。我最怕到了跟前才说话的主儿。要知道北京城里的路口规矩大了,不是你想在哪儿停都行的。”姚老大吭吭哧哧驾驶着不大灵光的奔驰,在漫行道上开。一辆辆蓝鸟皇冠奥迪桑塔纳林肯卡迪拉克,从奔驰车的左侧飞掠而过。

姚老大安之若素,不焦不躁地缓缓打着方向盘,仿佛在耍一套太极功夫。

但老迈的大奔不争气,应声颤抖了一下,好像经过了一个炮弹坑。

毕刀回头看了看路,下了微雨,马路很平坦。浅浅的水滴像油膜镀在路面上,流淌着一道又一道霓虹灯艳丽的光斑,仿佛一匹暗淡的缀着团花的绸缎。

“喂!我说小姑爷,听老爷子讲,几个快婿中,就你的路子最野。怎么样?给咱打听打听,有没有愿意要大奔的主儿?我跟他换,8成新的桑塔纳咱就干!这个 车,也就壳子还像那么回事,内里头都耗损完了,一个文化单位就没有钱修修。不过,可得快!趁现在这变速轮还站着最后一班岗。要是彻底趴下了,没有几万块 钱,它是彻底转不起来的。再说了,老爷子都这个岁数了,要是哪天半夜里急诊上医院,突然车误在半道,我吃不了这官司。我一个当下人的,也想通了,要的什么 面子?图的什么排场?左不过是个穷开车的,平平安安把主人送到了地方,这就是最大的面子!我也不管是什么牌子的车了,开着好使就行。人非草木,曹老对我那 是没说的,我得对得起他。你们说,是不是这个理?”

“我们会有钱来修奔驰230的。说句不好听的话,老爷子坐了一辈子的奔驰,不能叫他死在桑塔纳里。”郑玉朗冷冷地说。恰好这时驶过一处紫蓝色的广告牌灯箱,他的脸就显出潜水艇样的坚毅。

“你们接着聊吧,我到家了。”毕大夫说。

第二天是毕刀出门诊的日子。主治医师诊室,限挂20个号。挂号费1元,每张挂号单医生可提2角钱,也就是说,同样是出门诊,在主治医师诊室干一个上午,可多得4元钱。因此轮流出这种门诊,就成了公众的一种福利。

其实在普通诊室里,也常常坐着主治医师。只是那里的挂号费都是归集体所有,看病的医生一尘不染。

毕刀有时想想可笑。医生还是那个医生,医术还是那个医术,只因屁股坐的凳子不同,病家就要付出不同的价钱,就不免替病家叫屈。但细想起来,主治医师诊 室的房间毕竟宽敞一些,病人是单独就诊,不像普通号那里,一溜坐七八个病人,好像等着剃头的铺子。主治医师诊室里还有一扇虽说不很洁白但很严实的屏风,给 人一种安全的感觉。

毕刀开始看病人,昨晚上没睡好,头痛欲裂。但一想到病人是把带着体温的一元钱塞进挂号室的小窗口的,其中有2毛钱还将进入自己的腰包,就提醒自己一定要抖擞精神。

看主治医师门诊的多半是些中年知识分子,他们真是有病啊,好不容易放下工作,来一趟医院。挂一个专家门诊要10元钱,他们舍不得。5毛钱一个的普通 号,他们又信不过刚出校门像青枣一样毛愣的年轻医生。为了对得起自己的身体和时间,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主治医师号。除了节俭之外,还有一种惺惺惜惺惺之 感。觉得这个年纪的医生像自己一样,都是挑大粱有真才实学的。

中年知识分子易早夭,毕刀格外认真地诊治,头上沁出薄薄的汗水。

叫到16号了,她的神经渐渐麻木。她依旧温和地注视着病人,但目光像随手撒出的沙砾,很散乱地罩在病人身上,已没了焦点。

“您叫什么名字?”她机械地问眼前的女病人。

病人没有回答,摇了一下头,浅浅笑着。

“请问,叫什么名字?”毕大夫略略提高了声音。病人坚持缄默。

“您的名字?”毕刀简洁地增大力度。她想这个病人可能失聪。

“哎哟哟,我说篮子啊!你就真的殚精竭虑到了这个份上,连我也认不出了吗?”女病人大叫。

门口喊号的护士小姐闻声进来,不客气地说:“请您安静一点,这又不是自由市场!”

毕刀先是膛目结舌,然后兴灾乐祸地看护士训斥女病人。

“想不到是你。”她说。

曹末生今天穿褥十分淡雅,一袭淡紫色的裙衫,清爽可人。

“世上只有做不到的事,没有想不到的事。我要尽快地见到你,你说除了这个办法,还有什么办法?”

毕刀把听诊器搁在桌上,准备用看一个病人的时间同女友对话。

“你们夫妇俩对我进行地毯式的轰炸,到底藏了一个怎样的狼子野心,现在该昭然若揭了。”

曹末生规规矩矩地并腿坐在专为病人准备的小凳子上说:“我父亲对你很满意,印象很好。”

毕刀说:“我真有点受宠若惊。有人对我印象好,总比有人对我印象不好要好。可是我想不出这种好与不好,对我有什么关系?”

曹末生说:“他考察了你,认为你可以做一个女企业家。”

毕大夫不由自主地拿起了听诊器,这是她要为病人诊治时的第一个动作。然后说:“末生,我想,我们俩,也许还要加上您的老父亲,有一个人,需要进安定医院。”

曹末生冷静地说:“我们都很正常。特别是我的父亲。以他近80高龄的年纪,能思虑出这样鼎力革新的计划,我觉得很悲壮。我本来是不愿介入这件事的,但我觉得父亲的举动与一位我所尊敬的画家相仿,我要帮助他。”

“哪一位画家?”毕刀好奇。

“齐白石啊。他60岁以后大规模地改变画风,史称衰年变法。”

“那您家老父打算变一个什么法呢?我觉得你们一家人在合伙演一出戏,把我拉来跑龙套。”毕刀愈发摸不着头脑。

“不不。你是主角。”

曹末生急急反驳。

“我是主角?那么谁是导演?”

“社会。”曹末生冷冷地说。

“你再说得明白一点,好不好?不过,要节省点时间,我还有病人。”毕刀认真起来。

曹末生默不作声地从衣兜里又掏出了一张小纸片。毕刀不用看就明白了,那是第17号挂号单。这个鬼机灵,居然多挂了一个号。

“好吧。你说吧。现在我就是不想听也得听,因为你买下了我的这段时间。”毕刀把自己的姿势调整得舒服一些,想必说起来话长。

“事情是这样的。我父亲在位的时候,创建了一个九星出版公司。你知道,审批一个出版社,要费许多周折。父亲为了严肃文学的发展,动用了他的许多老关 系。用现在的话讲,就是友情出演吧。可以这么说,要是没有我父亲,就没有这个九星的存在。这几年,严肃文学大滑坡,出版公司的状况一直不好,徘徊于微利和 轻度亏损之间。前几年不是兴承包吗?出版公司的一个普通工人,好像叫什么浦为全的站出来说,他愿意承包出版社,每年给我父亲所在的部门交10万元钱。

“这当然是我父亲那样的文化人,巴不得的事情,乐得当甩手掌柜的,就同意了。现在,几年过去了,浦为全居然分文不交。一问,就装穷,说是不景气亏损什么的。可是,你看……”

曹末生说着,从肩背的见棱见角的军用挎包里,掏出一大摞书。里面的内容一时看不到,只见封面红的酷红,绿的惨绿。黑白对比鲜明的性感女星照片,像斑马的纹路使人眼花缭乱。

“这都是我从书摊上搜罗来的他们的产品,还是不完全统计。像这样在凶杀暴利色情边缘行走的出版物,销路出奇的好。我问过书摊的老板,说出这种书会赔 吗?他们说,这都是从国外盗版来的,简直就是无本生意。焉有不赚之理?再有,据我的调查,那个浦为全出入坐轿车,手提大哥大,比我父亲的排场大多了。要是 出版公司不赚钱,他去偷来抢来的钱啊?”

“真他妈的恶仆欺主……”温文尔雅的女记者骂了一句脏话。

“你说了这么多,还是没有说到为什么呀?”毕刀看了看表,虽说女记者买下了两个号,后面还有几个病人要看的。

“别急呀。我这就说到正事上了。最近我父亲让他们兑现合同,每年10万元。他们就摆出泼皮无赖的嘴脸说,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!不信你们可以到帐面上去 查!你说到处有他们的书,哪能不狰钱?他们说书商拿了书不给钱,要是不信你们也可去查帐!我父亲他们一伙书呆子,哪里会查帐?!再说人家既然敢让你去查, 必是事先做好了手脚的,听说他们请了一个退休的高级会计师。你哪里查得出?父亲气得心脏病都犯了,这不是无法无天吗!”曹末生微微有些颤抖了。

看女友生了这么大的气,毕刀也随着气愤起来:“那就不让那个什么……浦为全承包好了!”

“这咱们就想到一块去了。父亲他们不能捧着金碗要饭吃啊!以后国家的拨款越来越少,文人们再没有条件关起门来儒雅了。有什么办法啊,靠天靠地不如靠自 己。父亲在筹划着更换承包人,这一次,政权可要牢牢地掌握在无产阶级革命家手里。这个人,既要有经营头脑,又要绝对忠试可靠。再不能选错接班人了……”曹 末生像一个女政治家侃侃而谈。

“那是。那是。”毕刀频频点头。钦佩之余,不免设身处地考虑:“只是这样的人到哪里去找?”

“不用找。现成就有一个。”曹未生胸有成竹。

“你说的是我?!”毕刀大惊。联想起刚才的女企业家云云,才知道在这里埋伏着一支兵马。

“不是你。是我的丈夫郑玉朗。”曹未生字正腔圆地说。

毕刀大松了一口气,笑自做多情。“这太好了。”她忙说。

其实郑玉朗到底合不合适做承包人,毕刀哪里知道。只是人家的婆姨都说行,自己还唱什么反对票?只要同自己无干,又何必认真。

“你真这样认为吗?”曹末生半信半疑。

“知夫莫过妻吗!”毕刀一口咬定。其实心里说,当年我反对你们结合,你还不是根本不听我的?这次我可要要一个滑头了。

“其实就我的本心来说,并不觉得他行。但我们全家都说他是最合适的人选,我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。你知道,我只有一个哥哥,生性懦弱,对从商从政没有一 点兴趣,绝担不起此担子。其余几位姐夫,也都是搞艺术的,不管闲事。为了父亲,我理应挺身而出,但抛头露面,一个女流,终是不便。更何况我是曹畏三的女 儿,恐怕有许多闲话。”曹末生缜密地思考着。

“即是这样,那就让郑玉朗当就是了。”毕刀惦记着余下的病人,心不在焉地说。

“但是,老爷子不肯。”曹末生神色严肃。

“为什么?”毕刀不解。

“为了避嫌。”

“这又不是私人开的买卖,既然一个普通的工人都可以承包,大学毕业的郑玉朗为什么就不行了呢?钱都是在公家的帐上,不信可以查嘛!”毕刀说完,不由得笑了。今天怎么老说查帐的事,值得这样认真吗?

“老爷子清白一生,不愿晚节沾上污点。”

“中国不是有句古话,内举不避亲吗?”

“我们也都这样劝老爷子,但他就是执意不肯。”曹末生很焦虑的样子。

“别着急。再想想办法。”毕刀安慰朋友。

“办法倒是有一个。”

“什么办法?”毕刀忙不迭地问。

“我们全家思谋了半天,只有来个桃代李僵。由这个人出面竞争九星出版公司总经理的座椅,把浦为全顶下去。枪杆子就回到劳动人民手里了。”

“这倒是个好办法。只是这个人也不好找。”毕刀担忧。

“我们已经找到了。”

“谁?”

“你。”

风从窗外沁进来,把插在钉板上的挂号革吹得扑扑响。曹末生最后掏出的那张单子,险些飞了起来。

毕刀把单子往钉子的根部压紧,好像在给一棵小树培土。

“啊!末生,我想你很清醒,可是这怎么可能?我是一个外科医生,对出版行业一窍不通。我哪能做这种刀光剑影的总经理?真是……嘻嘻……”毕刀开始大惊失色,但很快就镇定下来。曹末生从小就喜异想天开,她是有数的。怎么就当了真!

“你不要笑。这是真的。我之所以先让郑玉朗找你,又让你见了我父亲,正是因为我们是非常认真的。”曹末生脸上没有一丝玩笑意味,眉头竖起针形的皱纹。

在相书上,这种纹路叫做“正义纹”,毕刀突然不相干地想到。

看来这不是一个玩笑了,需要郑重对待。

毕刀挺直身子说:“你们这样信任我,我该高兴才是。可你们想到我的态度了吗?我对经营完全是门外汉。”

“想到了。所以才委派我来同你细细地谈。”曹末生说。“我厌恶经商。”

“这不是经商。是实业。实业救国。就是救不了国,起码可以自救。”曹末生冷峻地说。

毕刀把自己的椅子往后退了退,拉开了同她的病人之间的距离。一般情况下,都是病人有严重的口臭,她才行此下策。

“我不会分辨经商同实业问微细的差异,我只是告诉你我不干。我们都是40多岁的人了,我是一个很好的外科医生。我这一双手,简直就是宝手。我的每个手 指都救过病人的性命。我不想改行,对女人来说,医生和教师是最好的职业了,医生比教师还好。不论社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,医生永远是受人尊敬的事业。”

毕大夫说着,站了起来,习惯地把双手插在白大褂的衣袋里,听诊器冰凉的金属听头,像一只光滑的小龟,把冷静坚硬的感觉传达给她的手指。

医生把手插在白衣衣袋里,给人的感觉是倔傲而冷漠的。殊不知很多时候,是医生把自身隐藏在白色的铠甲之后,为自己壮胆。

“真的。末生。很抱歉,我还有3个病人要看,上午的时间已经不多了。”

毕刀说着走到门口,对门外的护士说:“请叫下一个病人吧。”

护士略微有惊异,因为每次都是旧的病人走出来,才叫新的病人进去。

医生的话就是命令。“18号——18号来了没有?再不答应,就叫19号了啊,18号……”

护士毫无感情的声音,在走廊的墙和挂着“防病须知”的镜框玻瑰上反射着,破裂成干燥的碎片。

曹末生明白了这是驱客,轻轻地站起来。

毕刀内疚地笑笑,算是为她送行。她不愿这样对待一个有着30年友龄的朋友。朋友也像出土文物一样,愈古愈好。人在中年以后,就很难再结交到披肝沥胆的朋友了。因此,她有点伤心。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。待过一段时间,再慢慢解释吧。

曹末生打开随身带的另一只公文包。她不同一般的时髦女士,在这暑热难熬的夏季拎一款小得可怜的香包,而是挟一个真正纯牛皮的经理包。

她把几张薄纸片递给毕刀。

那是今天主治医师门诊剩下的所有挂号单。

很安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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