丈夫现在到国外去了,一切的担子都落到邹安一人身上。
邹安没能给孩子喂成奶的原因,不是邹安。兔唇的孩子根本就无法吮吸母亲的乳汁。他们的嘴是一个破烂的漏斗。面对粮仓,饿得啼哭不止。
产后淤积的乳汁象两颗手雷,紧邦邦地坠在邹安的前胸,使她行走时有一种扑倒的感觉。她为儿子沏好了进口的奶粉,但这个畸形的孩子仍无法进食。牛奶在嘴里四溢,泡沫溢满了脸颊。偶尔流进咽喉的乳汁引起剧烈的呛咳,小小的孩子憋得象要爆炸的栗子。
邹安把孩子往床上一丢,好象小时扔一个破布娃娃。这样的孩子有什么用呢?他的存在,不但是父母的耻辱,更是自身的苦难啊!
猛烈的震荡救了豁豁嘴的孩子,呛进气管的乳汁弹了出来,呼吸欢畅了,饥饿的哭声十分嘹亮。
婆婆忍不住了,说:“你抱抱他。”媳妇是从大地方来的,自有一套养孩子的理论,乡下的老太太原不敢多嘴的。但孙儿的哭声使她勇敢起来。
邹安只好抱起孩子。婴儿的哭声由于身体位置的变换,暂停了一下。但根本问题没解决,他继续用所有的力量向世界表达不休的愤懑。
“你一个当娘的,不能老叫孩子这样哭啊!”奶奶实在听不下去了,顾不得城里媳妇的面子,摆出婆婆的威严。
“可是这能怪我吗?他的嘴根本就不是人嘴,是兔子嘴。我总不能喂他青草吧!”邹安也哭起来了。
婆婆这才明白,虽然世界上的人已经能把自己送到月亮里当嫦娥,可并没有发明出给豁豁嘴的孩子专用的吃食。还得用乡下的老法子,把面糊糊一勺勺地填进小婴儿的嗓子眼,才
能既喂饱他,又呛不着他……
姥姥看邹安给孩子喂奶糊,笨手笨脚的,就说:“孩子挺胖的,要是不看脸,根本就不知道有毛病。你带的不错,怎么干起活来这么不在行?”
邹安手忙脚乱地说:“在那儿,都是他奶奶给喂的。我不能看见这张有残疾的脸。看着看着,只觉得自己的嘴唇也豁开了。毕竟他和我太象了。”
姥姥就叹了一口气,接过小勺说:“我来吧。”
面糊糊里搀了雀巢奶粉,挺香。
邹安抱着孩子进了整容医院。
“医生,求求您,请给我的孩子做手术吧!”她对外科医生说。
医生看了一眼,仅一眼,他就什么都明白了。有经验的医生就象屠宰商人,张口就能说出杀了一口猪,可出多少净肉。
孩子包在名贵的褪褓之中,脸上覆着淡金色的绒毛,象一颗新鲜的芒果。感觉到有人在注视他,婴儿微笑了。这就把他的缺陷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。
“我们这里作这个手术是有把握的。只是,他多大了?”医生迅速登记着。
“5个月零3天。”邹安说。她记得很清楚,这就是她在痛苦中煎熬的时间。
“哦,真对不起。我们现在没法收他住院手术。”医生遗憾地放下了薪水钢笔。
“是不是……”邹安想起了有关医生红包的种种传闻。但是她不知道怎么说才合适。歇了5个月的产假,仿佛进了空难的黑匣子,外界的事一概隔膜了。
“我们还是比较宽裕的,为了这个孩子,只要能治好他的嘴,我们很愿意谢谢医生……”她笨掘地说着,脸上绷得象涂满了面膜,心中充溢怨恨。都是怀中的这个丑陋婴儿,使她从高贵的地位跌下来,低三下四地求人!
“不不。你想到哪里去了?我的意思是这个孩子太小了。按照我们的经验,要在孩子18个月以后,成功的把握才比较大……”医生解释。
“但是,我看了有关的书,上面说国外现在已经把这个界限提到了6个月。”邹安试探地说。她耍了一个小小的花招,那书上说的是1岁,邹安把它萎缩了一半。她看了那本资料的出版时间,已经过时了。她想科学在日新月异地发展,这样一个小小的修补木,对于已经能嫁接基因的医学来说,该是易如反掌的事。
秃顶的医生什么也没说。也许他识破了邹安的谎言,可是他还是点了头。“从理论上说,手术是越早越好,有利于恢复得象正常孩子,但是,太早了,孩子太小,手术的麻醉风险太大。”过了一会儿,他补充道。
邹安误会了医生的话。假如他说的是“危险太大”,她就会慎重地考虑。但医生说的是“风险”,邹安就以为是指医务上的麻烦多。她就使劲说服医生,为她的小婴儿开一个绿灯。
“我相信您。我们会让孩子一辈子记着您,感谢您的。是您让他成为一个正常的孩子的。真的,我希望越早越好,现在邻居和别的人,都不知道他是一个兔唇,修好了,就永远不会有人知道这个秘密了。不然,就是补得天衣无缝,人们还会指着他的后背说,他以前是个豁豁嘴……”她把医生当成自家的亲人,充满祈望地说。
医生频频地点头,,说:“既然你这样强烈地要求,我们可以一试。有许多很小的婴儿,作过比这更复杂的手术,国外甚至还有给胎儿做心脏手术的先例。不过,因为于常规不符,所以你得写一份书面的文字材料,说明这是你的要求。万一出了什么意外,与医院无关。当然,你要是不愿意,就此作罢。”
这其实是邹安挽回孩子生命的最后一次机会。但人们常为医生的坦诚所迷惑,以为他既预料到了事物的最坏环境,必是有了相应的准备。后果自然也就不会那样悲惨了。人们总以为医生在吓唬人,医生也乐意人们这样以为。我们就可以有恃无恐地干许多事了。
邹安签了手术委托书,她的签名很潇洒。医生说,你的字很漂亮。
多么微不足道的一句活!从小到大,有许多人夸过邹安的字,邹安已经对这方面的夸奖无动于衷,但是医生的随口的话仍是叫她好欢喜,觉得这是一个好兆头。医生既然注意到了她的字,就证明注意到了她对医生的信任。医生会对她的儿子格外认真的。
“孩子除了先天性唇裂以外,其余非常正常。”医生满意地说。这是一块结实的石头,在上面是可以雕出好花样的。
“是啊。他是个非常健壮的男孩。”邹安骄傲地说。她从未能为自己的孩子骄傲过,这一次,在这个外科医生面前,她知道了做一个完美孩子的母亲是多么惬意!
“如果你最后的决定了,就把孩子留在我们这儿。”医生说。
“为什么?”邹安没想到她抱着孩子来,却要空手回去。作手术也象修电视机一样,需要放下东西回家静等吗?
“假如决定手术,就由我们的护士负责喂养,以建立感情。你想,在手术恢复的过程中,孩子是不能哭的。一哭,缝好的嘴唇就裂开了。假如直到手术前孩子才离妈妈,手术后都是陌生人,孩子怎么能不哭呢?假如是大一点的孩子,还可以做思想政治工作,或者干脆吓唬他们。但对这么小的婴儿,只有让他暂且忘记你的脸,记住护士的面孔……”医生娓娓解释着。在医生的逻辑面前,你往往有一种被催眠的感觉,说不出反驳的话。
邹安就两手空空地回家了。
邹安源源本本向妈妈学了医生的话。妈沉吟了半天说:“孩子是你的。他那么小,自己
又决定不了自己的事。可不就由你说了算。你可要慎重。”
邹安说:“妈,可我是您的。您说了算。”
妈说:“我没碰见这样的事。你们生下来的时候,零件都好好的。”
邹安说:“妈!连您都讥讽我。我更要让孩子早早把手术做了,成为一个完整的人。”
妈抚摸着邹安的头发说:“妈不是那个意思。妈只是想说,这么急着做手术,是为了孩子,还是为了你自己?”=
邹安听出了妈的意思,就说:“是为了我。但更是为了孩子。我不断地想,如果我小时候是个豁豁嘴,一定希望在我还不懂事的时候,把它治好。等长大以后,疼也忘了,丑也忘了,完全和正常人一样。假如我的父母推卸了这份责压,非要等我长大了,自己做主,看似仁慈,实则残忍。”
妈还不死心,说:“你不和他的爸爸商量商量?”
邹安说:“这是我制造出的产品,我说了算。”
妈就有点生气了,说:“那你还是我造的呢,我说了怎么不算?”
邹安就恼羞成怒,说:“要是你不给我吃兔子肉,这些事就都没有了!”
她明知兔子和这事没关系,还是要狠狠地说。
妈就再也不答话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