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让我们姐弟称呼他“大大”。我们乡下大部分人称呼自己的父亲“爸爸”。“爸爸”和“大大”似乎有着界限划分,穷父亲就叫“大大”。
父亲出生后不到一年父母都离世而被抱养。因为穷,父亲四十岁尚未成家。母亲二十二岁那年被人介绍给父亲,母亲弱智,看到父亲种了一畦萝卜,那些萝卜长得格外茂盛,弱智的母亲以为有萝卜就不愁吃的了,答应嫁给父亲。
父亲结婚不久,萝卜下市了,日子过得更贫苦,为此母亲不止一次打过父亲,父亲也觉得自己理亏,从不还手。
母亲生的第一个孩子因为营养不良而先天胎残,又因为缺奶,不久就夭折了,尽管如此,父亲也大哭不止。有了我姐姐,父亲更加无微不至的爱护母亲,保护姐姐。为了给姐姐增加奶水,父亲自己编鱼篓,一有闲就用鱼篓在流水的沟渠逮鱼给母亲吃。父亲给姐姐取名“罩闩”,意思是罩在父亲的温暖里,闩在父亲的生命中。
到我八岁的时候,我们乡下跟我般大的伙伴几乎都入学了,我因为家里交不起学费和姐姐都窝在家里。那时候一个学生一学期的学费是两元钱,而父亲却拿不出两元钱。可想而知父亲当时的艰难,那个时期,父亲变得更古板,失去了微笑的面庞。
父亲在我九岁时带着我向一远房亲戚家借了学费,那是一个雨天,雨淅淅沥沥的下着,父亲和我的衣服都湿透了,父亲在前面默不作声的走,我跟在父亲后面泪流不止……那些债务,父亲用无数个日夜的代工来抵偿。
父亲不认识字,我读书懵,父亲为了我能把书读好,几乎每个夜里都看着我读书,点一盏煤油灯放在蚊帐里,我读,他听。他不懂,听着听着就睡着了,我也吹灭油灯睡觉。第二天早上,父亲检查我读书的战果时,见我疙疙瘩瘩的低着头,我也发现父亲无比憔悴的脸,发现父亲无奈的咋着舌,但他并没有骂我一声,没有因此而放弃看我读书。
我读书也有聪敏的时候,老师跟我父亲说,想不到娘老子都是个大好好人(孬子),养儿子还聪敏得很,也能考90多分。我那时并不懂这话里的意思,在父亲笑得如一朵花似的灿烂里欢喜着。父亲说,只要你好好念,老子砸锅卖铁都给你念书。
为了多挣工分,父亲专拣队里的脏活累活干。队里的打谷机坏掉了,要上三十多里的县城买台新的,队长说两个工,谁干?两个工来回跑六七十里路,一天跑个来回,谁都不干。父亲说他干。父亲带着我上城。
我随着父亲走到城里,两腿酸硬,像灌了铅,早已是筋疲力尽,脚板底下磨的血泡开了口子,红腥腥的脚板像撒了盐,钻心疼痛,更不要说可以帮着父亲抬回打谷机。父亲见我哭着顿气儿,绷着脸说,你自个走,我扛。
父亲扛着那么庞然的打谷机,走回了家。在临近的小店里买了一块芝麻饼,给我一半,装一半到口袋里带回家,并跟我说,到家了有人问是咋回来的,就说是搭车回来的。我止了哭,点头答应。
父亲回家,喜滋滋的告诉母亲,他领了队里五毛钱车票钱。又说心里木涨涨的,难受,要母亲给他揉揉背。母亲揉着揉着,父亲“噗”的吐了一滩殷红的血。像落山的夕阳贴在地上,殷红里透着暗淡,照在父亲灰暗的脸上,覆盖在我们一家人的心上,虽然那时候我们很小,但我们从那时候就开始在心底潜伏着悲剧来临的战栗。父亲一衰再衰,好在此后不久农田责任到户,农活可以自由安排。
我是家里的长子,母亲多次跟父亲说,让我歇了书回家帮父亲做事,我也觉得书读不进去,父亲骂母亲说,孩子不读书,再好不如猪。坚持让我读书。
我上高中时,父亲确诊为癌症晚期,医生下了判决书,最多活不过三个月,这个只有我们知道,父亲像个没事人一样,并没有停下手里的农活。父亲经常倒在田埂上自己爬不起来,我实在无法安心在教室里听课,又一次退学回家,父亲跟我说,其实他也知道自己得的不是一般的病,也早就有死的念头,支撑着活下来,其实就一点愿望,看着你们读书有出息,将来能成个家。父亲掏出口袋里存放已久的“猫王”,逼着我背着书包回到学校。
父亲最终抵不过命运的威胁,还是在没有实现这一愿望之前就先走了。在死神降临的最后一刻也没有惊动任何人,只允许母亲看在他身边。父亲给了我们什么呢?在以后的生活中,我们姐弟遇到任何危险和困难,都能淡定以待。这就是父亲遗传的财富,让我们从容的享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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