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
吕不离跨进电梯,刚想按关闭键。有个穿柔软皮茄克的身影,像旋风似的卷了进来:“老吕,想把我拒之门外!”
日本三菱公司的电梯内壁均为锡亮的铝合金,人站在其中,有一种钻进暖水瓶胆的感觉。虽说只有他们两个人,四周反射回的人影,倒把小小的空间挤得拥塞。
吕不离真希望能挤上第三个人,这样在短暂的升梯过程中,就不会太尴尬。对面是部领导的智囊——法规司司长栾德。
吕不离是图书馆的负责人,他喜欢默默地被书包皮围着。在书中间要比在人中间惬意得多,安全得多。有时他也好笑自己:书是人写的。在潜意识里,他怕人,尤其是怕声名显赫的人,但他不怕书。哪怕是很凶恶的人写的书,比如希特勒的《我的奋斗》,他也没有丝毫害怕。结论只有一个:坏书你可以随时合上,坏人体可未必躲得开!
“最近你在忙些什么!”栾德司长很亲切地问。他是个严厉的人,严厉的人若对你很和蔼,一般是有求于你或自家心情特别好。
“忙书。再有就是去‘北图’。”吕不离有个外号,就叫“北图”。
“我需要一些有关股份制、股票方面的奇闻逸事。注意,不是有关的正式知识,那些我都已了如指掌。我的一部有关股份制的书正在付印……”
“我们已经预订了……”吕不离以为栾德司长是为了提醒他这件事。
“不,我那本书很快会再版的……我是说这次一定要搜集生动活泼的事例……”栾德司长叮咛。
“好?”北图一口答应,只要是有关书籍的事,他都充满兴趣充满感情地去做。
10楼图书馆到了。北图像钻出禁闭室一般离开电梯。栾德司长将继续上行,同部长们讨论股份制的问题。
在旖旎的海南岛,将矗立 起两座梦幻般的五星级酒店。部属的一家很有实力的公司承建了这座宏大工程,决定采用股份制的方法集资,每股1元,溢价发行,每股实收人民币1.5元。除了 向他们本公司的员工们发行这种股票,还将一部分原始股像贡品似的呈送北京部里。均分到每人头上,可买购2000股,共需现金人民币3000元整。
平静的咖啡色大楼,被这张小小的股票,搅得颠簸起来。
股票是什么样子?有多少人真正见过股票?
吕不离从书架里把茅盾的《子夜》找出来,仔细拜读一遍,他读过许多遍《子夜》了,找艺术感觉,找思想意义,找中国民族资产阶级的两面性, 找工人阶级是革命的主力军……他都驾轻就熟,倒背如流。这一回,他仔细研读了所有关于股票的章节,依旧对多头、空头似懂非懂,他斗胆判断伟大的文学家沈雁 冰先生,对股票也是似懂非懂,才导致这般扑朔迷离。吕不离悲哀地想到:中国绝大多数知识分子普及股票知识的最初读本,就是《子夜》。在《子夜》里,股票是 同色情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……
部曾经是一个辉煌的王国。下属的单位,经常给部里上贡。比如库尔勒梨、河套蜜瓜、黄山云雾茶等。在计划经济巅峰时期,甚至运来整列火车的啤酒和活鱼。其实,北京的啤酒名震遐迩,此举颇有班门弄斧之嫌。但臣属的诚意可嘉。如今,部已经衰落了,随着市场经济的勃起,一些厂矿已经像春秋时期的诸侯,开始离心离德,与部同床异梦了,但恰在此时,南方这家公司呈上了这种闻所未闻的贡物——股票。
股票是内部的,同那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公开上市的股票,还有所不同,也就是说,只能在有限范围内转让,市场有限。但据说南方这家公司的总裁很有活动 力,几管齐下地在争取他的股票早日上市,只是具体时间还说不准,也许几日,也许几年……这份贡品是西洋景,让吃惯了老祖宗传统的部的职员们,一时判断不出 是酸是甜。
部领导为此讨论了三天。三天后得出的结论与三天前几乎完全一样。老革命们遇到了新问题,第一个意见是不知道怎么办,各部委似乎都没有先例可循;最后一个意见是形势风起云涌,新生事物层出不穷,只要不违法,就由群众自从购买,完全放开。
为防分配不均,规定了最高份额为2000股。款额一周内以现金交齐,登记身份证号码,由部统一造册,交付南方公司。
股票?股票!股票……
股票在部里引起了比前不久苏联解体还要大的波澜。莫斯科毕竟与我们隔着遥远的贝加尔湖,而此刻是吉凶难测地要从诸位的口袋里往外掏血汗钱,去滋润南国那陌生土地上大厦的地基。
你买股票吗?
见面时。这句后代替了中国人永恒的“吃了吗”。
人们都沉默着,潜藏着自己的真实意图。股票像只大老鼠,在深圳和上海这两座今日和往日的冒险家乐园里,乱跑乱窜。堂堂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一个部,到了下面气指颐使的国家公务员们,现在也要下海炒股,心中总有莫名的失落感。
吕不离开始为栾德司长收集资料,他才发现所有关于股票股市证券方面的书刊,都被借光了。他一方面很高兴,自己管理的书就像女儿,都老死闺中才是悲哀。 另一方面他可利用的资料就只剩下报纸了,这要下海里捞针的功夫。幸好这是近来的舆论热点,众说纷坛,可供采撷的不少。
他收集到了股民自杀的种种实例:有悬颈的,有服毒的,有溺海的,有割腕的。有单刀赴会的……真是不收集不知道,一搜集吓一跳,吕不离觉得自己的脑袋里充满了因股票而死的冤魂,股市真是除了癌症和交通事故之外,人类社会的第三杀手!
“北图’,你买股票吗!”
又有人问他。
“还没有同内人商量好,你们知道,我可是怕老婆的。”吕不离谦和地回答。他从来不认为怕老婆是一个人弱点,而认为是社会文明的一种高尚表现,他常常以 怕老婆自诩,以掩饰自己在一些需要立时决定的重大问题上延宕。假如事后被证明错了,可以很方便地推卸到夫人身上,妇人之见么!对了,则老婆的贤明更可能烘 托出男人的伟大与宽容。实际上,他也衷心渴望有一个老婆可供害怕,只是他的夫人温顺得像绵糖,恨铁不成钢。当初只想挑一个老实的,怕自己这个乡下人受城里 姑娘的气。如今气倒是一点不曾受,但事事都要自己拿主意,也很累很烦。
父母极敦厚,女儿吕犀却极泼辣。已经上大二了。但这件事,小孩子懂得什么?
何去何从,得吕不离自己拿这个大主意。
洗个澡去吧!吕不离不喜音乐,不喜运动,甚至连睡觉也不喜欢,唯一能松懈读书疲惫了的脑袋的办法,就是洗澡。
来公共澡堂的多是小人物,有身分的人家中多安有煤气热水器或者干脆就有热水供应。蒸汽像牛奶一样遮挡住人们的面庞,不近在咫尺,分不清是谁给了发议论的演说家以很大安全感。
“我是要买的!千载难逢的好机会!不就是3000块钱吗?留在手心攥出老鼠尿,也成不了富翁!存在银行里,利率像蜗牛似的往上爬,通货膨胀那颗酸葡萄可早就熟了……”
“把钱投到股票。万一发了,将来上市时,翻它个六、八、十来个浪,咱们知识分子,也算翻身求了解放………”
“我随大流……既然是部里号召买……”
“你可说清楚喽,没人号召你,是自愿,完全的自觉自愿、咎由自取……”
“我买股票,权当把这钱丢了,或是生了场大病,然后就把这股票找个旮旯藏起来。等我儿子长大了,我快合眼时,就对他说,孩子这是你小时候爹给你买下的,快到股市上去兑兑,没准成了天文数字了………
“我不买。没钱。公家没发给我买股票的钱。我为什么要把钱扔到天涯海角那个地方?那座五星级饭店我一辈子也住不上一分钟,在那儿享有一条床腿一块玻璃碴有什么意思?求个心理满足,过过当股东的瘾?积多少年的经验,钱还是放在自己兜里最保险……这可是名人名言……”
“这是哪位伟人说的!”吕不离问离自己最近的这位演说家,他满脸都是洗发香波的泡沫。
“鲁迅。不是原话,意思绝不会差。嗨,老吕,都什么年头了,你还用这玩艺洗头!用我的!你为什么不用‘飘柔’?”演说家持了一下脸,泡沫中红润的嘴唇大声嚷叫,递过来一瓶精装的带颜色的水,学着广告中的声调。
“我用惯了这个。”吕不离有礼貌地推开了。
他把一些白色的粉未扑在掌心,接了一点热水,用手指画着圈,均匀地将它们化成稠浆,敷在业已斑白的短发上,用手挠挠。有硕大的泡沫像螃蟹叶泡似的吐出来。
“老吕,别用洗衣粉洗头哇!烧头发!”又一位目睹者大叫。
“用了多少年,我这头发也没见掉。挺好。”吕不离心平气和地答道。
人们的很多决定,是在很偶然的一刻做出来的。就在洗衣粉水顺着吕不离的眼角皱纹浸渍他的眼球,又麻又辣时,他决定了——回家去扔钢鏰。
洗衣粉还要用,一袋可洗一百次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