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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始股-毕淑敏(9)

来源:网络 作者:毕淑敏

沈展平在机关餐厅吃晚饭。

人员很零落,像一盘象棋残局。因为人少,大师傅便把中午的剩饭菜热一热,搪塞大家的肚子,这样吃饭的人就更少了。一个恶性循环。除了单干户,没有人留下来吃这最后的晚餐。

他端着一碗棒子面粥,一碟子熬白菜,往自己惯常的小桌走去。白莱上叠着的馒头下半部,已被菜汤渍成暗褐色,像塌方似的陷落。

有人招呼他:“到这儿来吃。”

是栾德司长,稀客。

沈展平十分不情愿。在经历了这许多事以后,他极想孤独一下。

他落座于栾德司长对面,而不是像通常情形下坐成90度直角以示亲密。

“小伙子,别这么无精打采。可以说,我是特意在这儿吃饭,以创造一个咱们俩单独谈话的机会。”奕德司长弹弹筷子。

沈展平感动了。他看到司长正在翻弄一块方正的熬白菜帮子。菜肴厚厚的边缘被稀薄的酱油汤,镀成污浊的黄褐。

“您有什么指示,叫我去您的办公室聆听就是了。”沈展平有些无措。

“你今天下午成了叱咤风云的人物,我叫你,必然会引起大家的注意。这对我倒没有什么;但对你,恐怕会引起不必要的猜测。我想,现在这种场合谈话,效果可能会更好一些。亲切、融洽,有家庭气氛……”

“一个穷家。”沈展平难得地调侃了一下。司长的话,像烛光一样,温暖而明亮。

“今天下午的事,我都知道了。但是若有人问起来,我就说我不知道。玩一个小小的陰谋诡计。”栾德司长调皮地眨眨眼。

五十岁人的调皮,使他的官气遁去。

“为什么?”沈展平不解。

“装聋作哑,一旦上面查问起你的问题时,我好为你说话。听说一楼的那个小伙子,已经把问题反映上去了,说你牟取暴利……”

“随他。”沈展平咬白菜,一股咸水滋进咽喉。

“我之所以在这个地点这个时间来找你,不是因为我是你的司长,而是因为我是你的朋友。我以一个年长者的身份送你两句忠告:无论你多么自恃有理,你必须 停止现在的作法。放弃对那2000元额外涨价的要求,收下他退回来的2000元,把认股权还他,再由他自行购买股票。悬崖勒马,犹未晚也。”栾德司长谆谆 告诫。

沈展平洗耳恭听,末了说:“不。”

“司长,那2000元我并不是凭空要的。那共计5000元的款项,我筹措得太艰难了!我借了高……”他把“利贷”二字吞了回去,这太丢人了,改成: “我借了高姓朋友的钱。人家原是存的五年期,差几个月就要到期,现在作为活期取出来,利息就差了千元,这是要我补偿的……”

沈展平奇怪自己的谎话怎么来得这么快,扯得这么圆。也许因为并不完全是谎话,起码大前提真实。高利贷确定使他忧心忡忡。为了不动用电娃子汗渍的存折, 他也曾向一位同学求缓。人家掏出电子计算器,为他演算了一遍利息遭受的损失,沈展平知趣地退缩了。倘若真成沙上建塔,那他殚精竭虑欠下的人情债、利息和身心所遭受的摧残,区区2000元绝不算过分。

“好了,小沈,我是为你好。不要以为一搞市场经济,旧的规范就没有约束力了。我们是政府的一个部,不是交易所!你玩股票,能挣多少钱?部里的处长可以分到三居室,这套房子值你多少原始股?按说,我不应该把底透给你:部里很快要提拔一批青年干部,你在其中。你聪明,有见解,对吕不离股票一事的处理,也很有分寸感。一句话,你是大有希望的。我估计,假如你不安抚住乔致高,事情就会超出我们所能控制的范围。一旦上面对你有了惟利是图的看法,你将一辈子不得翻身!除非你决然离开这座大楼,到交易所去做穿马褂的经纪人!”

栾德司长何时走的,沈展平不知道。而他是被炊事员恶声叱喝唤醒:“怎么啦哥儿们?还有完没完?几口剩汤值得这么咂摸吗?八成失恋了吧?”

是失恋。原始股之恋。

鱼和熊掌不可兼得。

官场是销蚀一切的王水。甭管多么坚硬的物件,在官场淋漓一遭,就形销骨立。

股份制是多么活跃跳荡鼓噪的精灵,天赋平等,布朗运动……诞生之初,规则即遭Yan割……

假如不理他们呢?骆驼队依然前进?

沈展平回到一楼正厅,旋转门忠于职守地自动着,好像一架横睡的风车。

他机械地踏进玻璃门扇。不管你动与不动,门像涡轮片似的搅拌着你,簇拥着你,拨动你向前。

一股寒意像谣言般袭来,变天了,雨加雪。

细小的粉汁被灯火染成黄色,桔汁似的粘稠地滴落着,带来一股冬天的芬芳。

远处有人撑一把鹅黄色的绸伞,在橙色的背景上更加明亮温暖地黄着,好像沙漠中的金属。那是个女人。

“雨雪交加之中,有这种女人等待的男人,是一种幸福。”沈展平漫无边际地想着。

“沈展平,你好能吃啊!就是吃一头牛,也用不了这么长时间!”

当他经过鹅黄伞时,伞柄一歪,雨滴便霎时粉碎为香雾,安琪娘笑盈盈地对他说。

“我把安琪儿送回家,破天荒地对先生撒了一个谎,就跑回来等你。想不到你是一个饕餮之徒。”安琪娘显得比平日还快活饶舌。

有一种柔弱的女人,却常常想着帮助实际上比她坚强得多的男人,还挺令人感动。

“谢谢你。”沈展平低沉地说。

“有什么可谢的?你并不知道我要做什么,大男孩。”

“不管你说什么话,不管你做什么事,你在这个时候来看我,我就会永远记得这个雨夹雪的晚上。”

雪的成分渐渐多起来。霰珠落在伸在伞外的臂上,被体温暖成水,便有了沁骨的爽凉。

“小沈,给你。”安琪娘从提包皮中掏出一卷东西。

“什么?”

“钱。一千元。你不必数,不会错的。我讨厌熟人之间一张张数钱。”

“我……”沈展平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。

“我知道你没钱,别解释……或者说你会突然收到人家退回的钱,但这更糟……那都不是你的钱,你得一一还回去……钱在这种流通里会有磨损,精神 更是饱受折磨,而且你还需付息……这是我的私房钱,借给你,什么时候还都可以,而且绝不要提息的事。我既然化妆成一次你的未婚妻,我们就算有了一种缘分, 请不要拒绝。乔致高的事,你怎么处理都可以,不要伤了自己为上策。你现在是拿了你的人品你的前途在同一个小人较量,我觉得你不值得。好啦,我走啦,安琪儿 等我呢……”

鹅黄色的伞融人底色之中,像一颗巨大的雨滴。

沈展平把那卷东西揣进兜里。无论他做出怎样的决定,钱总是需要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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