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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始股-毕淑敏(5)

来源:网络 作者:毕淑敏

安琪娘如约出现,沈展平倒吸一口凉气。

她化了淡妆,穿一套湖绿色的套裙。湖绿色是女人的陷饼,没有极高雅的仪容,驾驭不了这种危险的色泽,极易显出乡气。

安琪娘是个好驭手,湖绿色拜倒在她袅娜的身姿面前,把她映衬得生机勃勃。

幸好幸好!岁月之河流淌的痕迹是任何人工雕凿也粉饰不了的。无论安琪娘微笑时显得多么纯真,极细碎的皱纹仍旧像爬山虎的触须依稀可见。

不用戴老花镜,也能看得见,沈展平劝慰自己。

军队干休所。

一座座水泥小搂,像一座座森林深处的古堡。沈展平不愿意到这里来。这里活着的老人一年比一年少,到处充溢着静谧的死亡的气息,像一湾没有活水补充的深潭。无论怎样幽绿,水还是无可遏制地一点一滴地蒸腾了泄漏了,消失在岁月的傍晚。

为了埋下伏笔,沈展平已来过一次。

衰草萋萋。厚厚的黄叶像金属碎片簇拥着庭院,有几串晚熟的葡萄悬在架上没有人摘,已经风干成紫黑色的葡萄干,好像一种莫名其妙的花。

安琪娘突然怯怯地,有了当姑娘时的那种感觉。不知这蜷缩于水泥构件中的老太婆,将如何相看自己。

她不由自主偎近了沈展平。沈展平却丝毫没有接触异性时的悸动。等待他的,将是一场艰苦的战斗。

“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姑娘啊?好。好。”军长奶奶盘腿坐在沙发上,点着她花白的头颅,好像一只老而弥坚的刺猬。

“是的。奶奶。”沈展平恭恭敬敬地回答。

“这就对啦!快30岁的人啦,总挑挑拣拣,又要挑长相,又要挑学历,还要挑家庭,还要挑贤惠……哪一条都是不错的,但要合在一处,都全,哪那么可丁可卯?不容易,不容易哇!依我看,第一是贤惠,后面的几条可按个人喜好排徘队,但都不如一个女人贤惠那么重要………”

安琪娘文文静静地聆听着,心想军长奶奶应该称军政委更合适。沈展平对她的指示是:基本上不要主动说话。问到什么说什么,除了已婚外,余下的皆可径直说。

军长奶奶伸直一条腿,轻轻捶着。安琪娘突发奇想:在沙发里安上远红外设施,就更像一盘土炕了。不知可否申请个专利?

“结婚的事都安顿下了吗?”军长奶奶问。

“别的都好说。只是房子……”沈展平装作很为难的样子。

“房子?”军长奶奶的眼光突然像焰花一样绚烂了,“你们没有房子?那你们愿意住到我这儿来吗?我有许许多多房子,它们都空在那里……如果是在咱们老家,可以做粮仓,做磨房,做女人们绣花的棚子……搬到我这儿来吧!”

安琪娘暗暗叫苦。沈展平哇沈展平,你这把戏可有点南辕北辙了。她决定火力支援。

“奶奶,单位里正卖房,分期付款,先要交一笔钱。我和展平毕业没几年,看电影、去公园又花费了不少,这都怪我没管好展平。奶奶说得很对,妻贤夫祸少。以后我一定勤俭持家,只是现在这燃眉之急……”安琪娘有意垂下像银杏叶一样浓密的睫毛。她知道自己这时的表情很像小女安琪儿,天真无邪而又孤苦无助,会叫人顿生怜爱。

军长奶奶像老刺猬咕噜咕噜地喘着气说:“安姑娘,多大啦?”

安琪娘清清亮亮地答道:“与展平同岁。”

沈展平叫苦不迭:安琪娘啊安琪娘,叫你直说你就直说,为什么要说谎呢?

安琪娘得意地朝他甩了个眼色:多亏我给你补了窟窿,要不非漏汤!

“老刺猬”扑动花白的头:“安姑娘,到院里去摘串葡萄吃吧,甜。”

安琪娘顺从地出去了。好女人第一要贤惠嘛!

“我看你这个小安,牙帮骨后面还有一张嘴!”军长奶奶很决断地说。

这是一句家乡土话,意即扯谎。沈展平一惊:今天的事要糟!奶奶要是对谁第一眼没了好印象,想扳回来,几乎不可能。

“你看她的脖子,你看她手上的皮肤,这两处是最不禁老的肉了。安姑娘虽极力打扮,但女人可以骗过男人,女人却骗不过女人。她在年龄上骗了你!再有,莫怪奶奶想得多,你到京城来,你妈也是把你托付给我的。这个女人是生养过的!对她的身世,你都摸了底吗?要通过组织,去查她的档案……”军长奶奶的腿坐得重了,她索性脆在沙发上,居高临下地对沈展平施以教诲,像一只教小猫腾跃的老猫。

“奶扔的眼睛真是厉害。”沈展平索性破斧沉舟,因势利导,“小安与我一个单位。若说生养过,那是绝没有的。只是在年龄上,她没有骗我,却是骗了奶奶的。她不是与我同岁,而是比我大。”沈展平显出很尴尬的神色。

“大多少?”军长奶奶极关切地问。

“大五岁。”在沈展平今天的回话里,惟有这一句完全真实。

“大就大呗!有什么不可以见人的!”奶奶大不以为然。

好极了!一切按照预订方案进行。

沈展平极诚恳而哀切地说:“是的。女大三抱金砖。女大五,赛老母。她怕奶奶嫌弃她比我年长,而不喜欢她。如若奶奶不愿借钱给我们,就买不起房,只有四处流浪,婚期就会无限期地拖下去。她是女人,拖不起的。又害怕我……”沈展平看了一眼奶奶,奶奶正像发现猎物般炯炯有神地瞄着他。

“你真的不嫌弃她比你大五岁,你真的会一辈子对她好么?”军长奶奶像个神父似的问。

“是的,奶奶。您说过贤惠是女人最好的品德,我正是喜爱她这一点。女人比男人活得更长久,我年纪小些,正好与她白头偕老。我们就同岁啦!”沈展平改成很真挚的模样。

“好吧。看在你去世的爷爷面上,我借给你们这笔钱。”军长奶奶长叹了一口气,闭上了眼睛。有浑浊的泪水像树木的汁液一般渗出。

安琪娘正好此时进屋,不知这件事为何又惊扰爷爷的英魂。

步出这座陰郁得化不开的宅院后,安琪娘不安地说:“假如有一天我领着安琪儿散步,被军长奶奶撞见了,怎么办?”

“军长奶奶有极严重的类风湿,一辈子也走不出那座小院了。”沈展平幽幽地说。

“叫你这么一说,我真有拿了死人钱的感觉。”安琪娘紧紧湖绿色的衣衫,“假如过些日子她问起你结婚了没有,你该如何回答?沈展平我告诉你,我先生可说了,这种游戏可以玩一次,但不可有再,更不可有三。我们到此为止。”

“你放心。我绝不仑再裹胁您卷土重来。”

“但你并没有回答我,老太太问起来怎么办呀?挺孤独的一个老人,你不该欺骗她。”

“我认为欺骗有时也是一种幸福。至于回答,就说是你欺骗了我,遗弃了我,辜负了我。”

“沈展平,栾德司长经常在背后夸你,说你有经济头脑十分干练,果然名不虚传,而且还要加上不择手段。”安琪娘喟叹。

“怎么能说不择手段呢?我很重视手段的,比如借用阁下的力量。”沈展平叫屈。

“按照商品交换的原则,您是否要为工具支付报酬?”安琪娘开玩笑。

“大姐,您应该再沉着一点,这样我下面发出的共进晚餐的邀请,就蒙上了一层温情脉脉的面纱。现在,只剩下赤裸裸的利害关系了。”因为旗开得胜,沈展平也诙谐起来。

“去哪吃?”

“肯德基吧。”沈展平说。

“档次太低啦!这哪像一个腰里揣着6000元的大款的派头!”安琪娘委屈得大叫。

“那就麦当劳吧。”沈展平咬咬牙。

“除了快餐店,你就不能找个正餐店吗?作为未来的股市大亨,你这个发家史的第一页,总该光彩夺目些!”

“进正餐店有一种进无底洞的感觉,你不知道将被宰杀多少。快餐店有一个好处,你确切地知道自己将流多少血。要不咱们去……”沈展平决定要好好谢谢安琪娘。

“得了吧,未来的百万富翁!等你真发了财,再补请我好啦!现在,我要去看安琪儿。”安滇娘款款而去,湖绿色的连衣裙飘然荡起,仿佛一片漾开的新茶。

“嘿,还忘了问你,你是凭什么理由把军长奶奶的钱包皮撬开的?”安琪娘好奇地转回身。

“我们家乡的人都知道,军长奶奶比军长爷爷大五岁。”沈展平沉郁地讲,他的思绪在倏忽之间,像受伤的鸽子,坠落在遥远的家乡。

安玫娘的裙裾又像荷叶般地摇曳而去,但又旋转而回。

“怎么啦?三进山城?”沈展平好生奇怪。

“忘了告诉你,”安琪娘一脸郑重,“我认识的一位在四局工作的校友,算是师弟吧,也不打算要股票。听说你似乎对收购这玩艺感兴趣,他托我问你,他的那份你要不要?”

“要!”沈展平不假思索,唾地有钉。

“但是,请你注意,乔致高——就是那个人的名字,不像北图吕不离白白赠予你这份权利,而是卖给你,每股1元。也就是说,总共要5000元,你才能买下这2000股。我想你不会愿意的,所以也没当回事。”安琪娘捋了一下鬓边的乱发,这个动作暴露出她是经过沧桑的女人。

“我愿意要。”

一分钟后,沈展平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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